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椿树

——父亲一周年祭

任小平

父亲生如一棵苗,逝如一棵垂垂老椿树,抑或如夕阳下而卧微闭双眼的老牛,他老人家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走了……活着时,他不厌劳烦也不厌邮资甚高而要从老家寄来新疆他的那几百册书籍。

为了省钱,他不顾老弱之身能带就带;不嫌旅途之艰辛,不嫌辗转几千公里上下车之辛苦,时不时还要捎上几斤信阳毛尖,以谢亲友儿女。他是重情之人,对于几十年前来新疆时的朋友他见我时如数家珍:杨月芳阿姨好吗?骡子阿姨还在吗?杨凤梅阿姨搬哪儿了?上述几位“阿姨”均是姑妈的朋友。那几位阿姨均是姑妈在塔什店煤矿分厂一队的同事好友。因爸来疆,人家来看他,自然后面也就成了他的朋友。

姑妈去世了,健在者情谊延续,如丝藤缕缕牵延至今,当然,不联系者居多,人情世故嘛。

父亲的手写稿将完成或已完没有打印的他总要随身带来,这是一个写作人的嗜好。不丢书籍,不毁书籍,不丢文稿,随身携带,视若珍珙。这才是文人作派和风骨之存在,家父如斯而为。见某个孩子欲丢旧书,严令斥之,他的精神皆在书上,也在他写作的文稿里。

八十年代初,家父当民师也是通过考试成绩在前几名被录取的。祖上留有破房几间,因无钱翻修重盖,当上民师后,他总是不忘写作,责任田种的不如别家,而相当一部分时间用在村民子女他的学生身上,大部分时间用在家访上了。工资几块钱,十几块钱,二十几块钱他都拿过。经常业余家访,日子紧巴、家徒四壁。村民及学生都知道任老师负责任有水平。但过起日子来却收入星微,居家过日子未能燕居,亦未能申申如也。可能那时刚实行联产责任制条件都差。由于不通电,经常点煤油灯,夜里家访,有时掂着马灯照明。不论阴天还是三伏,父亲总在忙于教务。

尽管如此,他在民师职业岗位上也未能久呆,也未能保住饭碗,却常遭人挤兑。可能父亲个性刚耿不会迂回也是被踹的原由。之后成了业余在家写文章半自耕地稼穑的农民作家,他用微薄收入抚育我们姊妹四人过日子上学。后来民师转正,他因喉痛被村支书挤兑丢了民师工作只得艰难度日。但他的戏剧创作在河南省却崭露头角。

有黑暗终究有光明,最终光明会击穿黑暗。如沈凡先生所言,由于父亲的戏剧创作频频得奖,政府给父亲解决了农转非。之后他搬到城里,租房子过日子,靠微薄的政府津贴,俭省度日如年;吸劣质香烟、喝廉价白酒,不按时休息熬夜,这样孰能有好的身体?父亲曾在48岁那年突患脑梗一次,经我们子女救治及时,方未留下大的毛病。

著名作家沈凡老师、稷昌先生从不同的角度写了父亲的多面。而他2015年病歪歪的非要从新疆回信阳平桥,这时他从平桥农林路口已搬到火柴厂对面的惠民小区,蜗居50平方的廉租房,房屋十分逼仄,冬天没有暖气,依然很冷,不久他就患病了,住院月余后又出院,这是他第三次患脑梗了,养好身体即被于2017年元月20日接到新疆库尔勒

父亲最令我佩服和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他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。上面满是烟釉和老茧。他的右手由于长期吸烟被烟熏得蜡黄,像是镀了一层老铜色。指甲盖儿上满是烟釉,看上去令人恶心。尽管他多次清洗,也未能洗掉。新老烟釉堆积,已成釉垢。

父亲不会电脑,文学创作全用手写,因而几百万字的传奇、戏剧、民俗作品,皆是右手的功劳。右手大拇指、食指和中指由于长期执笔,已造成仨指变形。中指经常抵格笔杆儿被压出了一道很深的沟槽儿,食指也有些轻微的变形。随着脑梗的多次复发。医了治治了发,加上他不爱运动,不注意保健,以致腿脚不便,我经常看到父亲流鼻涕,实质是脑梗后遗症。

他的腿走路一跛一跛的,两腿粗细也不一样,变形了。最后离了拐杖起不来,上楼更是困难。如果坐在矮凳上就起不来,或是一冲一冲的助力多次方可站起。

之后几年父亲住在信阳廉租房里,他房子的蹲便器由于太矮,干脆就买了把屎凳儿架在蹲便上方便。想到此,一阵心酸涌上心头,尽管他的晚年生活如此狼狈不堪,他依然坚持文学创作。经常自己到打字店儿改稿子或上街办事。邮寄他的书作给出版社。每次外出,他总是一跛一跛的,一段很短的路程分几次走。最后坐在矮凳上起不来,离了拐杖走不成路,父亲步履蹒跚,行动十分困难。特别是冬天。由于冬天穿的衣服厚,走起路来更是不便,有时还大便失禁

等我把父亲接到新疆给他安排好吃住算是稳定下来。最让他不能释怀的还是他的记奇文学、信阳民俗民风和戏剧剧本的出版问题。我劝他,您几次脑梗,生活节奏还是缓下来吧,他表面在听,而心违我意,孤意去弄他的作品集,运动走路勉强坚持。就这样父亲先把《信阳民俗荟萃》和《楚风拾零》硬是整理丰赡打磨达到出版的条件。令我吃惊的是:两部书稿70余万言,而对一个脑梗患者,执笔不稳、病歪歪的老人来说又是多么大的一个工作量啊!

2018年3月,他提出和我母亲回老家平桥一趟,说有几件急事要办,劝说不果后,我只得妥协,并和我爱人一起把他送回平桥。途中转徙,上、下车、他带的行李很重,俩老走路蹒跚,我一边拖行李一边拉老人的手,踽踽难行,想到此,对他们二老提出去那里,我是心存恐惧又心有余悸。

他们在平桥倒也安定了几个月,办了事。我则在北京办事,也是为事业奔波不息。秋天,我携二老,从平桥返回新疆,返回时坐的火车卧铺,临行前他还特意与知己沈凡老师告别,沈老为人心善细腻,即将年届八秩,乃著名作家。在信阳老菜馆沈老热情地招待了我们,他和家父是知己好友。父亲遗憾多多,总觉身体不行了而力不从心,中间动情处还与沈凡老师破例相拥泣别,此情此景令我心酸。岂料此次竞成了诀别,他二人深厚之谊始于文学创作,沈老多次在困难中提携家父,算是伯乐和诤友。

信阳市的深秋,细雨淋沥,湿气氤氲。第二天,我自己就携父母从驻马店东站坐车(当时信阳站改建)往新疆返。列车上,主要是父亲如厕较难,其余时间他和母亲卧床时间较多,到大河沿东站转车,我又着了难,盘包似的掂行李,再接老人,来回倒腾,总算把父母安全带回库尔勒而长嘘了一口气。通过两次艰难地乘车回豫,父亲心定了下来,他想经常回平桥的良好愿望终因自己的体力衰弱而熄灭了。在这期间他不但改稿还往几家出版社投寄出了许多稿件,矻矻于文事庶令我叹怜不已。

2019年上半年,我应北京国学院聘,去京授书法和国学。本欲久居京华,以展才抱,谁曾想,上半年工作规律,尽管很忙,一晃半年过去,期间想妻子儿女,当然也特别惦记年迈的父母,电话里,我也经常劝父亲多走路运动晒太阳。父亲也经常催我没事快回新疆。但事未能如愿以偿,下半年父亲却大事接踪而至。

暑假到了,我旋即从京飞库尔勒,看父母,父母身体勉强,父亲头发白的更多了,但精神状态还不错。假期月余,我每天陪父亲运动健身,我绕小区环行路一周或两周之后,即去父亲健身的地方,他最喜欢骑在一个手拉脚蹬的拉力健身器上,能像骑马般地坐在上面,运动也不过量,每天做几十个,然后和我聊工作、学术研究、文学创作,我的和他的几本书的刊印情况。最后他说要把他的《信阳民俗荟萃》、《任政国文集》、《任政国戏剧集》要在有生之年出版出来以了心愿。我说“好啊,不错!那您就练好身体,这都不是问题。”我鼓励他时一半唯心,一半也是真情,我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很糟。

我陪他的月余,他很高兴,老年人如婴儿,又怕寂寞,不觉月余过去,我即将返京打算给学生们上课。当我辞别父母家人,也是我心伤之时。父亲特别嘱咐我不要坐飞机,这都什么年代了,但他如此惧怕空难,令我唏嘘不已。

父母平生坐过一次飞机,即2017年2月大病痊愈从信阳经郑州直飞库尔勒的一次,上午9时许从新郑登机,中午12:30就到库尔勒了,下了飞机父亲即抱怨坐飞机不好云云,但看得出他还是高兴。我想对于虚弱远行的父母,不坐飞机又坐什么呢?况且二老还是第一次坐飞机。

当我回到北京已是2019年8月27日了,天空如洗,雾霾散尽,阳光灿烂。想到即将重返工作岗位,心情异常激动。但院领导安排9月10日才安排有我的课。哪这中间十几天我如何度过呢?我决计去我常去的浙江衢州看看,找点事做做,然后再返京授课。和江老师联系之后,我即从北京赴浙,毛总、江老师想让我和衢州本土的陈老师、邵礼老师联合搞一个展览,地点也选好了,就安排我准备作品。

9月2日下午3时许,我在毛总自己的博物馆正在写大作品刚写到第二张时,二妹忽然打电话说咱爸没了。当时我手足无措,如若天崩地裂,掷笔于地,泪水夺眶而出。我边哭边去宾馆,收拾行李,订票衢州——杭州——成都——新疆库尔勒。当时一心想快点回去奔丧,不然订票不会如此曲折。

邵礼老师安排学生三人驾车将我送到衢州站,那时天气微雨,阴暗潮湿,天空中乌云翻滚,我的心情如重石覆压,当高铁闪飞过诸多线干儿,闪过丘陵万壑,闪过高楼重镇,闪过江河湖泊,我心重如铅无心观光,到杭州已是万家灯火吃晚饭的时间了。

之后,又乘大巴赴萧山机场,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旅客,之于我早已习以为常,我直奔到登机口候机,坐在靠背椅上连连喘气,背上大汗淋漓,痛而累并有,难捱非常。只想喝水,可等来的却是天气原因,飞机延误,又等多时无果,我只得改鉴第二天早上也就是9月3日7时萧山——兰州(经停)——库尔勒的飞机了,改鉴之后,当晚只得在机场候机,心急如焚。见有些旅客在凉凳上枕包而眠,我也效仿,岂料,大受风寒,我不断咳嗽,这一休不知道咋熬到天亮的。

赶到库尔勒已是第二天中午,回来时,妻子、母亲、妹妹在父亲灵前悲泣不已。一整天我忙着接待前来吊丧的朋友亲人和接亲友打来的电话,第二天忍痛将父亲送走了,接下来又悲伤痛哭不已……

因父亲丧事,母亲年迈,我不得已辞去了北京国学院的工作,下半年10月份,我又将父亲骨灰送回信阳老家土葬。中间堂弟亲友帮忙,村民拉土弄坟,总算圆了父亲生前要叶落归根与祖父祖母同栖一隅的宿愿。10月份的肖王陈堂老家,老宅坍塌,几间祖父母所留老宅东歪西倒,看后难过不已。不过环宅而立的几株老椿树、刺槐正蓬勃生长,满园皆绿,葱笼叠翠。我心想,待我闲了,定要重整故园,伸我雅怀。

老宅院大门前有棵几十年的老椿树,六八年淮河发大水全村皆在水泊之中,独老宅未淹,全村老少都来老宅避难,大椿树依然没被淹倒,此树比我年长,我现年已知天命,而此大树是爷爷栽的,六、七十年了,前遭虫蚀,饱经风霜,因老宅无人看管,靠墙最大的老椿树现已空心死了,但老椿树干仍耸立在那儿,岿然不动。父亲生前未动,我亦未动,那算是任宅几代人的精神寄寓呀——!

靠老椿树旁有一小土坯房,不过十来平方,粗糙难看,上面是茅草覆盖。父亲就在里面写文章,冬天冷,夏天热,几十部剧本,几百万文字文学作品乃写就于此。记得夏天父亲用湿毛巾降温,穿着水胶鞋防蚊虫叮咬;冬天加火盆驱寒,烟熏火燎,呛得鼻涕直往外流;沈凡老以前曾光顾于此,慨叹不已,送斋号“炎凉室”。后来父亲的著作《炎凉室记奇》《炎凉室传奇》均以此斋号取名,可见当时创作之艰辛。

“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可谓孝矣”。现父已驾鹤西去,所留几百万字的文稿,便爬在了U盘里。于是我打开电脑,追思父亲的文脉律动,睹其剧本,观人情百态,美、善、丑、恶溢于诗文之间亲从小立志为文,尤善剧本,平仄古韵,顺手而为。他剧中的人物独白、唱词颇有文彩;观其记奇类,颇类留仙《聊斋》,又有刘氏《世说新语》之古风,短小而容量不小;《炎凉室传奇》一、二部正是他的代表作,人物栩栩如生;再观其写乡土文化之《信阳民俗荟萃》和《楚风拾零》,是书整个儿一信阳民俗宝典,洋洋七十余万字啊!

子不夸父,常人难以为之。然父亲一普通农民作家,毕竟一生无论如何潦倒穷愁,但文脉秉持、文心永在,没忘初心。虽无高调的人生哲学,轰轰烈烈,惊天动地,然平凡见大,他老人家生于斯,长于斯;写信阳、歌信阳、信阳是父亲的情,是父亲一生的眷恋和归属,更是父亲精神家园成长的一棵参天大树!

作为后昆,能将父亲遗作变铅付梓,堪可欣慰,能再接续父亲未竞之事业,如蚁衔米,为社会贡献微力,不失任门家风,亦未负我父之愿矣!家父泉下有知,為子之欣也。转眼父亲去世周年就要到了,那棵老椿树倒下了吗?清明节因疫情没能回去上坟,想必父亲坟上青草也该长满了吧!此情此景,愿我父尚饗。

欣闻故乡平桥区领导有心为父亲遗作付梓尽心,大力支持、不胜感激,请容我道声“谢谢”!那么,父亲任政国《信阳民俗荟萃》出版也就指日可待了。

是为祭

2020年7月27日任小平写于三学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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